我年5月出生于上海,当这本画册面世的时候,差不多是我68岁的生日。我这一生遇到一个充满变动的时代,经历了各种各样的震荡。但有两件事一直贯穿着我的人生。一是学画,二是学佛。
一、我的画缘
我出生时家境还不错,爷爷经商,但没几年生意就不行了,有几个员工是老家的亲戚,爷爷一直养着,他们没事就带我这个小少爷出去玩。我最喜欢去西郊公园看动物和外滩看轮船,回来就在纸上画,记得曾经在一张八开的纸上画一条大轮船,足足画了三天。十二岁那年学校送我去黄浦区少年宫美术班,主要是学素描和水彩,同年经由爸爸的同事介绍拜厉国香老师学习中国画,这样持续了五年,直到初中毕业。我从小最喜欢的是中国的写意画,尤其是山水画,放了学常常去“朵云轩”、广东路的古玩商店、福州路的旧书店看画、看画册,当时我一心想报考浙江美院附中,可临到毕业时,妈妈竭力反对,她说艺术家会穷一辈子。那时报考志愿都要家长同意的,班主任梁老师知道后就找我谈话,意思是我的学习成绩那么好去读美术可惜了,她建议我报考同济大学附中,将来进同济大学可以学建筑还可以画画,就这样我放弃了做画家的梦,进了同济大学附中。我是68届高中生,“文革”开始后,年4月被分配去贵州插队落户,一个20岁的知青,带着画具、一把小提琴和一箱书,在贵州的大山里开始新生活了。
当时画在扇面上的贵州风景,小屋是当时居住的房子
我们三个男生分在一个队里,刚到时大家都很兴奋,白天爬山玩水,晚上在油灯下拉琴,我还画了几幅写生寄回上海,家人都说好漂亮,可是没多久大家都被繁重的体力劳动压垮,诗情画意琴声都渐渐消失,不久我因劳累过度、旧伤复发回上海养病,数年后“病退”回了上海。
按当时政策,“病退”的学生不安排工作,统称为“待业青年”,这一“待”就待了大概六年,回上海后我就去找厉老师,重新开始学画,后来又跟了沈剑南老师专攻山水。当时大家都在画人物画,我妈又批评我说:“人家都在画领袖像、样板戏、连环画,你画这种山山水水有什么用?”记得当年我回了她一句“30年后见分晓”。如今50年过去了,我从未后悔过画山水,因为我真的不喜欢画人物,大概到了年,待业青年可以安排到街道工厂工作了,有一天街道干部找我去办一个仪器仪表修配厂,还叫我当厂长(因为我玩了很多年音响,还装过二台电视机),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一天工资7毛,两年不到工厂就从七个人发展到七十几个人,工资也涨了两毛钱。年“文革”终于结束了,年大学重新恢复高考,那年上海师范大学是上海唯一有美术专业的,在近万名考生中我总算挤进了40个录取名单,后来我跟妈说:“16岁时你阻止我考浙江美院附中,现在快三十岁了我还是要去学美术。”这也算是命中注定的吧。
保留至今的曾经自己组装的收音机
在上师大艺术系的四年,是全身心投入画画的四年,除了规定课程,我系统地研究临摹了唐、宋、元、明、清,及近代各家各派的山水画,也去了很多名山大川写生,打下的基础应该算是很扎实。大学生活很快就过去了,临毕业时我是第一个被传说要留校的,还被一帮同学扔起来庆祝,结果掉下来时没人接,摔了个轻微脑震荡,晕了几天。不过真晕的是正式分配时,我传说中的位置被别人从后门进来挤掉了。毕业后执教了几个学校,看到美术界论资排辈的风气很严重,自己的艺术水平也很难进一步提高,加上国门已开,便萌生了出国深造的念头。年5月,我抵达美国洛杉矶,开始了游学生涯。
我报考的学校是美国西部著名的艺术中心设计学院(ArtCenterCollageofDesign)。约定了日子去见美术系的系主任,会面的结果大出我的意料,他带我去看了美术系硕士研究生的毕业作品展,他说依你的水准,我们其实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除非你换别的专业。他建议我先在美国到处看看美术馆和画廊,读硕士学位的事可以晚点再决定,我这才了解在美国当个职业画家其实跟高学历没有太大的关系。
洛杉矶是个地域超大的城市,没有一辆车可以说是寸步难行,我出国时只能换一百四十美元(机票和最初几个月的吃住都是一个朋友赞助的),买车是不可能的。我花了好多天时间研究洛杉矶的公交系统,再从电话簿里找画廊的地址,然后三天两头带着画坐几个小时的公交去找画廊,一边观摩一边找机会。洛杉矶有几百家风格不同的画廊,拜访的结果大部分都是婉言谢绝,偶尔也碰到一些给我建议的,有一家画廊老板听说我是中国人,非常热情,他说你们有一个留着大胡子的非常有名的画家(张大千)的画展就是在我这里办的,还给我看了当年画廊印的画册,但结果一张也没有卖掉,他告诉我一般美国人完全不懂中国画,你想要在美国卖画必须要迎合美国人的审美趣味才行。我当时想,连张大千都不行我该怎么办?“穷”则思变,虽然变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总得想办法开始啊。
在洛杉矶的最初几个月,因为当地一些华人朋友买了我一些画,身上稍有了些钱,决定先多看看美国再说,心想万一混不下去至少也旅游了一回。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当然是纽约了,这是艺术的朝圣之地,博物馆多,顶级画廊多,文化活动多,十几天下来看得我头昏眼花,视觉上、思想上的冲击太大,足足过了几个月才慢慢平静下来(出国之前西方的艺术品基本上只能通过画册看到,这跟面对原作的感觉完全不同)。接着去了优胜美地(Yosemite)、黄石公园(YellowStone)等五六个国家公园,美国的风景名胜和以黄山、桂林为代表的中国山水相比,美国的壮美、气势大,中国的秀美精巧。旅行回来我试着用中国画的技巧画美国的风景,但都不满意。我所学习掌握的中国山水画技法,是千百年来中国画家面对中国的山水风景发展出来的,很难去描述一个完全不同的对象。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我做了一个决定,关了中国画这扇门,打开色彩那扇门。画家风格的转变,常常是由外界条件的变化引起。高更如果没有去大溪地,或者他去了大溪地还是照搬原来的画法,那么今天的美术史上绝对不会有他的地位。
洛杉矶四季如春,三百天都是满满的阳光,这座美丽的城市像充满色彩的海洋,很快把我淹没。年起,我告别传统水墨,开始用丙烯颜料作画,但继续使用宣纸、皮纸和毛笔。
被美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画
这批作品很快就获得了美国市场的认同,特别是有一家专门出版博物作品兼做画廊的公司(MuseumEditionWest)看中了我的作品,很快就出版了我的两幅画(Poster海报),并提供签约六年的合同还同意帮我办理居留权(绿卡),对于到美国不满两年的我来说这可是个天大的喜事啊!
被美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画
美国画廊一般与画家签六年的合同,画廊负责推广宣传展览等事宜,画家按画廊要求每年交一定数量的作品。画家的好处是这六年有稳定的收入,坏处是作品的风格不能随意变化。画廊一般前四年都是投入,后两年才可能收获,风险在于画家的作品如果不能得到市场认可,投资就没有回报,或者回报率低。画家的风险是作品在六年间形成一个固定的风格,除非获得巨大的成功,一般以后很难有大的突破,也随时有可能被市场抛弃。合作持续了六个月,我按画廊的要求画了一批作品以后,对不断重复的题材渐渐失去了作画的热情,就去找老板商量是否能随我自己的喜好画,回答是不行。他告诉我他们做展览推广,一般经过四年,一个画家的作品才会让人记住,如果这中间你随意改变风格那他们的工作都白做了,他还举了可口可乐的例子,当年可乐改了新的外包装,销量直线下降,不得已很快改回原样,至今都不敢再改。他讲得很有道理,因为美国社会的信息传播主要是视觉性的,而中国是听觉性的,所以难怪厉国香老师给我上第一堂课时就告诉我,这世上的人是只长耳朵不长眼睛的,当然这是中国的国情。我到美国并不是想做个商业画家,不久我就放弃了合作,虽然失去了稳定的收入和办身份的机会,但做个自由的画家才是我的理想。
合作的画廊没了,可生计还是要谋的。好在这两年办了几个展览,当地的报纸也有多次报道,特别是洛杉矶最大的报纸“洛杉矶时报”(LATimes)用整版报道了我的故事,有了点名气,很多华人朋友想跟我学画,既然做不了商业画家,那就开始教画谋生吧。
当时刊登的部分报纸
年我爸托人带来一批“江苏画刊”,那时我到美国已经第四年了,突然看到国内出版的画,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国内同行的作品(包括以前我自己的),离外面世界的距离太遥远了。这个时候回头去看中国画,长处短处反而一目了然。我觉得中国画的短处主要是缺乏张力和整体感,长处是善于表现节奏和情绪的笔法和对于多变的墨色的控制,中国画对于黑白的理解和表达是独树一帜的,我想创作的新水墨画,应该先从这里开始。
黑白系列的创作大致延续了五年,其中最重要的作品应该是大峡谷了。我第一次去大峡谷就被它弘大的气势镇住了,它跟中国的风景完全不同,没有姿态奇特的山峰,没有云海,甚至没什么树木,面对它,中国传统山水画里的技法几乎都用不上。我思索了整整两年,才画出第一幅水墨大峡谷。黑白系列的水墨画后来在美国的几所大学画廊办过展览。中国的水墨画只要具备时代元素是可以被西方人看懂的。
大峡谷x98cm-年
大峡谷xcm-年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成为优秀画家的必要条件。按现在的话来说,“行万里路”是用眼睛去看这个世界,属于直接经验,“读万卷书”是通过语言、概念了解别人的思想,属于间接经验。画家对这两种经验了解的深度和广度,基本上决定了作品意境的高度。
行路不止万里,读书未达万卷,年起,我决定暂时放下画笔,闭门读经。
书法年
二、我的佛缘
我想做一个画家的想法大概在八九岁时形成的。我家祖辈有一个亲戚,被她自己的小狗咬了以后得了狂犬病,爷爷带我去看她时只见她像狗似的在地上爬,不久就病死了。从那时候开始,死亡的阴影一直挥之不去有好几年。“人从哪里来,死到哪里去”的问题一直在脑子里盘旋。有一次在福州路的旧书店翻看一本齐白石的画册时,突然想到白石老人已经过世了,但他的作品还在,对我来说他还活着,从那一天起我立志要做个留名的画家。
小时候爷爷奶奶常常带我去庙里,去得最多的是城隍庙和南京路的红庙,每次去还特别叫我向韦陀菩萨磕头,奶奶说,我的农历生日是四月初八,那天是佛诞日,所以我有佛缘,就把我过继给他了,当时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威武的英雄。外公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天天吃素念佛,我十几岁时外公请我给他画了一张很大的白衣观音像挂在佛堂,“文革”一开始那张观音像就被我舅舅连同其他“四旧”物品一把火给烧了。
书法年
初中时有次在同学家玩,遇见位王先生,同学爸爸说他以前在城隍庙摆摊算命,很灵,就叫我回家问了生辰八字来算。王先生说我是文曲星下凡,学习成绩好,将来从事文化工作,小时候生过两场大病差点要了我的命,我这一生20岁至29岁有一个大劫,转运要到30岁。这是我第一次被人算命,虽然他讲得都对,但我想同学爸爸知道我的情况,很可能趁我回去拿“八字”时告诉他的。不过20岁到29岁有劫这句话最后倒是应验了。十年“文革”,上山下乡,等我踏进大学校门那年正好是30岁。因为这件事,我对于宗教、命运产生了好奇。
年,我第二次去雁荡山写生,登上“苦竹洞”后突降大雨,就在洞里避雨。“苦竹洞”面积不大,靠墙有一尊佛像,中间桌上放着一些油印的小册子,我无事可做就开始翻看那些小册子,内容都是介绍佛教的。两个小时过去了,小册子也看完了,这时从小屋里走出一位年过六十的和尚,第一句话就问我:“小同志,你信佛啊?”我说:“我不信佛。”他说:“我看你看了2个多小时了。”我说:“是啊,这里面的一些话讲得太好了,我看过很多哲学书,都没有讲得这么好。”老和尚说:“是啊!想想你出生时就像你身上穿的白衬衫,时间久了衣服被染上了各种各样的颜色,再也看不到原来的颜色了,佛教就是帮助你重新恢复到原来的白色。”我当时被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多年追寻的关于生死命运的答案不就在这里吗?
王伯伯是我的忘年交,他是我师弟的爸爸,他常跟我说他有一位老朋友潘雨廷,学问好得不得了。我从雁荡山回到上海就请他带我去拜见潘老师,见面后潘老师问我想学什么?我说想了解一下佛教。他问我看过“坛经”吗?我说什么经都没看过,临走时他找出一本“坛经”给我,说:“你先去看看,有不懂的地方再来找我。”我一回家就看,越看越看不懂,怎么办?好在潘老师每周在家授课两次,从那时开始一直到我年出国,在潘老师家听了整整八年的课。
潘雨廷先生是当代杰出的跨时空的大学问家,易学、道、释、儒、气功、中医学乃至数理化等,贯通中西,自成一家。我在潘老师门下受教八年,得益至今。这八年间上课的内容主要有易学、老庄、儒家经典、中医理论、佛教、道教、量子力学等等,佛教方面讲过华严、唯识、禅宗等,在我出国前半年,潘老师开讲“坛经”,我和潘老师的因缘以“坛经”始,又以“坛经”终(因为等我再回中国时潘老师已经过世了)。
潘老师教的东西,有些我至今也不是很懂,我感兴趣的是佛教,曾经有段时间我对人生社会的态度很悲观,觉得既然一切是妄,最终是空,做什么都没有意思。每次和潘老师讨论“空”的问题,最后他都笑着回答我说“无住还要生心的,你以后慢慢会懂。”确实,十几年以后我才懂了“无住生心”这句话的意思。每次看“坛经”读到五祖半夜传《金刚经》给六祖,六祖闻“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言下大悟这一节,潘老师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眼前。潘老师也教过我们“打坐”,记得有一次打坐时,头顶的百会穴突然跳了几十下,想起这就是潘老师讲过的开顶出窍的地方啊,兴奋之余第二天就跑到潘老师家去求证,潘老师哈哈大笑说:“你这是撞了大运了,以后不会再跳了,不过知道这个地方也不错。”潘老师曾告诉我,修行其实有一个法门最简单有效,那就是“观照”,当时听了也没有特别的重视,直至二十年后才深深体会到其中的奥妙。我后来研究佛学的基础都是当年在潘老师家听课时打下的。
书法年
年起,决定暂时封笔研读经藏。古人说“佛法难闻,佛法难懂”,没想到这闭关一读就读了十年。这十年间除遍阅经藏外,也读了奥修、克里须那穆提和近代高僧、居士的很多论著。其十年间也遇到过不少奇人异事,这中间发生的很多故事,因不属于这篇序文的范围就不多讲了。
三、画是我衣,禅是我心
在世界美术史上,中国的山水画是非常特殊的,西方美术从写实主义到印象派到立体主义到抽象派到表现主义等等,基本上是从模仿自然向表达个人情感的方向演变,到了当代,艺术家为了表达更深层的精神内容,不断找寻新的表现形式,这种从写实到写意(情)再到写心的过程,表现为西方绘画在技术材料上的革新进步,在绘画风格上的集体转向,最终在现当代潮流中消解在金钱、名流、社会活动、哲学等各个领域,至今也无人可以知道西方的当代艺术究竟会走向何方,而中国山水画的发展却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屋85x83cm-年
中国美术史上的画家基本上都是文人,所以传统中国画又被称为“文人画”,中国古代文化的特点是,不管是入世的儒学还是出世的佛教、道教,都讲究自身的修养,以合乎天道、人道。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只是依附于道的外在表达形式,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中国古代的文人画家向来就把“心性”的修炼放在了首位,而这种修炼的核心就是“禅”。禅宗是由达摩传入后融合中国文化而形成的佛教宗派,对历代中国文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唐王维、梁楷,宋苏东坡、倪云林,明董其昌,清石溪、石涛、八大山人,近代虚谷等大画家无一不是修禅之人。禅宗“不落文字,以心传心”的传道方式正是中国山水画发展的内在核心。如果把八大山人和梁楷,把黄公望和董其昌的作品分别比较,你看不到时代的落差,能看到的是画家以强烈的个人风格展示了他们内在精神修炼上达到的境界,所以串起中国山水画发展的不是时代性的风格演变,而是个人对“心性”探索的结果,绘画只是那个表面的形式,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国山水画始终坚持使用毛笔和墨色,因为简约、空灵、含蓄、直接、寂静等这些作品的意境也是禅修中经常会产生的体验,而要表达这种“心境”,水墨画可能是最好的形式。
临石溪(清)x33cm-年
石涛说:“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
梵高说:“绘画是一种信仰,是从灵魂深处涌现出来的一种东西。”
对我来说,画画是一种自我探索的精神修炼,几十年与笔墨相伴,如禅修者面壁静坐,通过孤独与山水相应,借助绘画表达内心的体验。这次画展和这本画册比较完整的呈现了我五十年习画的成果,希望这些作品能给现在的和未来的朋友们带来视觉的享受和心灵的启示。
最后感谢刘海粟美术馆的支持和各位馆长,专家和工作人员的帮助。
感谢一直以来关心支持我的朋友和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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