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月11日，《证券报》上刊发了《华闻传媒投资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关于控股子公司与有关报社终止经营性业务授权协议的公告》。《新文化报》的财务投资者正式宣告与这张报纸脱离关系。
这意味着，年3月12日改版至今的这张《新文化报》，恐怕从此不再相见了。
既已今生不会再见，那就见最后一面。
这是我的一个愿望。
我年4月份加入这张报纸，年10月离开。5年间做过记者、吉林记者站站长、报社发行部主任、印刷厂厂长、社会新闻部主任。我职业生涯中唯一的激情岁月，留在了这张报纸上。
我给现报社的老同事打了电话，表达我的愿望：就是报纸出告别刊时通知我一声，我赶到报社现场留个影，做为此生纪念。
我大脑中甚至为自己构画了这样的画面，我要和最后的一班大样和编采人员合影，然后和送版车到印刷厂，看到这最后一期的《新文化报》印出。再随车送到发行站，看到这最后一期的报纸分发送去读者的手中。
这些场景都曾是我工作的回忆。从编采、出版、到印刷、发行，我可能是这个报社唯一全链条工作过的人。我希望在这张报纸最后的时刻，让我再重温一遍往昔。就像所有的生离死别，最后的时刻一定是握着手彼此回忆。
但今天，我知道我想多了。
我以为应该是这样：
但现实是这样：
也可能这就是最好的告别，悄悄地它走了，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只是这内心积郁一腔相思，竟无处安放。
02
年3月12日。
一张名叫《新文化报》的老报纸忽然妆容全改。
这本是吉林省文化厅下的一张文化类的报纸，创刊于年8月8日，内容和版式都清新淡雅。当然，雅致的东西能欣赏人在少数，所以报纸发行量也很雅致。
这张雅致的报纸忽然变成了粗眉大眼的版式，那时印刷条件也差，读者读完一张报纸两手沾黑，得马上洗手。内容也是以打打杀杀的社会新闻为主，全无文化气息。
但报纸放在报摊上真是打眼，这符合报纸零售的“五步十秒”理论，即五步以内一定让读者注意到，看十秒钟决定买下。
这种模式叫都市报。输入这个模式是新文化报背后的《华商报》，这张西北发行量第一大报，当时正是中国都市报一线阵营当中的翘楚。它是《新文化报》的财务投资者，也是内容和模式的设计者，《新文化报》走的路线与《华商报》完全一样。
那时吉林省报业市场还是晚报占主导。当时长春有两张发量最大的晚报，排第一的是长春报业集团下的《长春晚报》，排第二的是吉林报业集团下的《城市晚报》。在吉林省报业竞争剧本中，他们本应该和新文化报上演一场势均力敌的新旧势力的大战。但没想到的是，新文化报仅仅用几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对两张报纸的超越。
年5月8日凌晨5时45分，位于贝尔格莱德市中心的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遭到北约飞机轰炸。造成3人死亡、1人失踪、20多人受伤和馆舍被毁的严重后果。中国政府发表声明，对北约轰炸中国驻南使馆表示最强烈的抗议。各地纷纷举行游行、集会，强烈谴责北约暴行。
新文化报当天做出快速反应，马上招集编辑出版了一期号外，然后全员上街卖报，路人纷纷抢购，一时间洛阳纸贵，新文化报经此一役，发行量突破了日发十万份。
年6月1日下午，长春市建设银行朝阳支行的一辆运钞车在长春市南关区全安广场与执勤交警发生冲突，运钞车司机开枪击中两名交警，致二人一死一伤这样的一起恶性事件。
当时做记者的我奉命带一名新记者去采访此事。
我先医院，设法混进隔离线，采到了相关的信息，把稿件采回后公安部门打招呼不让发稿。但报社领导权衡再三，决定把这个稿件发出。
这个稿件现在看平平无奇，没有什么深度可言。但在当时市民极度想知情的背景下，这篇稿件起到了轰动性的效果。
6月2日，新文化报刊发了社会新闻《昨日全安广场运钞车司机枪击交警》，在长春市民当中产生强烈反响。新文化报发行量由此攀上日发行量15万的大关。
为此，新文化报与警方交恶能有一年。据说警方曾到一些洗浴、娱乐场所布防。就不信新文化报的领导不去娱乐场所，但这样只是客观上促进了新文化报领导层的作风建设，家庭团结。至于我们这些记者，忙且穷，如去娱乐一定是去暗访去了，拿此家打打牙祭，增加两个好新闻日评。
从报纸发行量的角度讲，新文化报实际上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对两家晚报的超越。当时长春报界不承认新文化报的发行量，认为这里有水分。但我在年就任新文化报发行部主任时，我接手的报纸发行量就是日发行21万份，这都是实打实的发行量。
那时满大街都是新文化报的黄马甲，发行大战如火如荼。订报纸送豆油都是小意思，订报的前几名送自行车、送电视，这就都搞过。长春报业被新文化报一路带得踉踉跄跄，跟不上，又不敢不跟。
发行大战同时进行着新闻大战。新文化报招集了一批能打硬仗的新闻人，这批新闻人心怀着崇高的新闻理想，他们视新文化报为实现这理想的最佳平台，为理想而奋斗的人可以牺牲个人生活乃至生命。
我是这批新闻人中的一员。
那时的我可以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所有的时间都在做新闻。甚至为了做新闻，我也可以把吃饭睡觉的时间再挤一挤。
新文化报最初并无新闻线索来源。我便拿一件军大衣，每晚去急救中心，睡走廊的椅子，这样一有什么突发事件第一时间我就能跟上。新闻就是这样一件件做出来的。
同城媒体同一战线的女记者气得直哭。因为我可以不要有个人生活，人家要有啊！谁能跟你一样天天晚上睡去。
这就是我们最初的核心竞争力——我比你就多了张急救中心走廊里那把椅子。
我们的努力换来的是市民的信任：那时，有事找新文化报，成为长春市民一种习惯。
年的6月的一天，女记者杨阳接到一个紧急的求助电话，说他的哥们感情受挫，要去杀女朋友的全家，他劝不了，求我们记者介入。
杨阳设法接通了这位情感受挫男子的电话，劝住他不要做傻事。为了能制止可能的极端事件的发生，杨阳决定和这位男子见一面。
为了安全起见，报社让我陪同杨阳一道去。
我们到了对方约见的地点，心中忐忑，对方是一个极端性格的人，搞不好有什么危险。我和杨阳说，我毕竟是个男同志，我先进去和他聊会，如果这个人稳定，我发信号你再进去。
我进去后看到这名面容憔悴的男子，和他聊了会儿觉得他今天一肚郁结需要倾吐，不会做什么极端的事情。然后杨阳进来和这名男子推心置腹地聊了几个小时，终于该男子答应不再做傻事。
那天是记者杨阳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本来是和老公约好吃顿浪漫晚餐的。结果就因为工作陪了一名陌生男人吃顿“工作餐”！
这就是新文化报记者的日常，无处不在的风险和全身心的付出。
新文化报的这些记者，每个人经历都能写一本书。为了新闻，他们调查暗访，深挖战线，日出而作，日落却不能息，承受着危险、劳累、和生活巨大的压力，顶起了一张本土最牛新闻纸。
年非典爆发，报社要组建非典报道组，与报社隔离进行前线报道。我所在的社会新闻部全员报名，没有任何一人畏缩。让我异常感动，这就是一群有新闻理想的人的样子。
当时的非典报道组，由我任组长，在报社对面的宾馆内办公。我们的两名记者王勇、顾然，穿着防护服，进了抢救非典病人的病房，面对面采访了非典一线的医护人员与患者，用非凡的勇气做出了独家报道。
他们不知道这随时随地都会以生命为代价吗？是什么让他们甘愿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是重赏吗？报社给他们的那点奖励还够不上以命来搏。
这是因为新闻理想，是要做出最牛新闻的那股子冲动。
那时的新闻人，骨子里有一种骄傲。对自己能成为这个行业的人充满自尊，大家比的是谁能否做一条最牛的新闻。这成了一种诱惑，让他们不顾危险、不计报酬地工作着。
那时报社有个值班室，每晚都会有主动加班的记者在那儿睡，没有加班费，也没有领导要求，就是他想做新闻。
新文化报就是这么牛起来的。
年，《新文化报》广告收入突破亿元大关，年达到了1.92亿元。成为吉林省各项指标均为第一的大报。
而如今黯然离别，让当初这些抛洒热血的新闻人，情何以堪？
03
新文化报的休刊，只是传统报业凋零的缩影。
在这之前，华商系的《华商晨报》已经休刊。而据澎湃新闻报道，据不完全统计，定于年1月1日起休刊的报纸至少有17家之多。
天津《城市快报》、《天津广播电视报》。
辽宁《本溪晚报》、《北方晨报》。
黑龙江《北方时报》。
山东《生活日报》。
江西《吉安晚报》。
湖北《武汉晨报》。
广西《百色早报》、《梧州广播电视报》。
云南《七都晚刊》。
四川《天府早报》、《自贡晚报》、《雅安新报》。西藏《拉萨晚报》，
浙江《浙中新报》。
上海《上海金融报》等。
这些报纸都将告别现有读者。
传统报业的盈利模式，想想都很累。
它是个重成本模式。都市报的模式是这样的，有一批采编人员来编采内容，这部分人大概是至人左右；然后是发行人员来自办发行，这部分人员人至人左右；然后是印刷支出，可能会自办印刷厂，用地、买机器得花几个亿，工厂也得有一大批员工。
以上这些都是成本支出，然后只有一个进口——广告收入。支付完以上这些成本后，再刨去税费剩下的才是利润。
高峰期的新文化报，曾养过人的庞大队伍。简直是报业的里的富士康。
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信息获取的渠道更多、更宽、更快，报纸这种载体之于互联网时代的信息，就像用一个小杯子去装大海。
大海倒灌，一个个小杯子被冲击得无影无踪。这就是小杯子的命。
当初我们也曾幻想过：当报业被互联网冲击溃败后，我们纯转型为内容提供商。
但现实很骨感，失去渠道失去载体后，也就失去了商业模式。单凭内容，怎么叫价？
虽然已经开始知识付费了，但我们创造的内容，叫知识吗？
今日头条凭自媒体无偿供给的内容，就做起一个庞大的信息平台。在这浩瀚的内容供给中，需要向我们付费提取吗？
脱离载体而单纯强调内容，那就是一个个自媒体做的事情，在人家的平台上讨饭吃，吃得很辛苦。
但内容付费是不是就不能成立了？不是这样的。
在这次新冠疫情当中，传统媒体已失去了对新闻深度挖掘的能力，表现惊艳的是“财新网”。
从疫情发生始，财新网就派驻了报道组进入武汉，对疫情既有一天24小时不间断滚动即时短新闻，也有深刻尖锐的深度报道。煞是好看。好看是好看，但想看完整内容你得付费。
财新网由胡舒立所领导的财新传媒创办，年1月11日正式上线。年9月19日完成改版。年蚂蚁金服已与财新传媒签订战略入股协议。
年11月6日起，财新传媒正式启动财经新闻全面收费。
财新网定位于原创财经新媒体，有机整合资讯、观点、多媒体、互动等信息时代形态丰富的资讯产品，以客观、专业的视角，每天24小时输出高品质的原创内容，为中国政界、金融界、产业界、学界等社会精英提供每日必需的高品质财经新闻、资讯、评论，以及基础金融信息服务。
年12月，财新网被《新周刊》网络生活价值榜评为“年度最有价值网站（传统媒体）”。评语为：“它是年度最具探索精神的媒体网站，形式上，它以视频、微博为网站标配，全方位拓展财经新闻空间；内容上，它秉承新闻专业主义，提供优质的资讯大餐和权威的财经观点。它不仅让平媒气质在网上延伸，更让人们看到平面媒体在未来的N种可能。”
“它不仅让平媒气质在网上延伸，更让人们看到平面媒体在未来的N种可能。”这句话真是让传统报业的人欢欣鼓舞。
但仔细看财新网，真看不出跟平媒有什么联系。唯一相似的是，它做平媒曾做过的深度报道。但形式、内容、手法，都相去甚远。
财新网将收费内容分为“四通”产品，即周刊通、财新通、数据通和英文通。
“周刊通”用户可在多平台无障碍阅读《财新周刊》全部内容；
“财新通”为财新网每日新闻以及“周刊通”全部权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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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网能够做到内容收费，关键做到了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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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凭这三点，中国报业有几家能转型成功？
像“澎湃新闻”这样的新媒体，较早意识到传统媒体的问题，然后集聚人才、利用有利环境转型成为互联网媒体的，全国的报业就寥寥几家而已，其余都无法摆脱被时代淘汰的宿命。
以华商系这样强大的报业集团，也只能以投资者的方式存在，至于报业，再无法领行业风骚了。
未来内容收费的互联网媒体会呈现出一个生态，但跟都市报都无关了。
这个生态就是建立在都市报这类传统媒体的死亡之上。还没有死的传统媒体，也是躺在等死的病床上。
这让我想起电影《非诚勿扰2》里的孙洪雷扮演的李香山得癌后对葛优说：
“这不是病，这是命，我的命找我来了，我只能从命。！”
既然死亡无法避免，那我们何不给自己举行个体面的葬礼。
新文化报的终止，也让我有了一次亲手埋葬自己青春的机会。
04
请原谅我在面对新文化和新文化报人时所呈现出的人格分裂。
对于新文化报，它的终止就是它的命运。
对于新文化报人，这样的命运有多么不甘！
很多的新文化报人，从二十几岁起在报社工作，昼伏夜出，熬成了四零五零人员后却又要从零开始，最好的年华成为了空掷的岁月，不禁让人想仰天长啸！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岁月真是最无情的。
告别的时候到了。
余生珍重！我们这些曾经的报人、挥洒过汗水与泪水的报人。
新文化报，就此别过，再不相见！
作者简介
孙长夫：上世纪诗人、作家；
本世纪成为：
高级金融分析师；
互联网架构师；
吉林省干部管理学院客座教授；
中国干部管理科学研究院互联网+
产业促进委员会副秘书长；
曾供职于都市报；
先后于《新文化报》、《东亚经贸新闻》历任社会新闻部主任；采访中心主任、编委、总编助理；后离职创业于私募资本与互联网历任“百纳投资”总经理；
“玫瑰资本”副总裁；
现任“合器互联”C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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